格萊德邦歌劇節

2012.12.06

house

如果一個現代人有幸居住在養得起歌劇院的大城市附近,那麼他/她每次去欣賞歌劇的過程大概是這樣的:好不容易下了班,以各種方式突破尖峰時間的交通,疲憊地找到自己的座位一屁股坐下﹔在中場休息喝點飲料提神、隨便吃點東西以免低血糖昏迷(因為演出前吃飯來不及、演出後睡覺前吃飯會胖),在最後一幕中間打個瞌睡,然後被掌聲驚醒﹔奮力戰勝停車場出口處的車陣(或者搶奪到計程車)時候,在午夜時分蹣跚地回到家。

十九世紀中葉時的情形也許好一點,但華格納已經無法忍受這種情形,而主動找到一個偏僻的小鎮拜魯特來創始他的音樂節。拜魯特音樂節也是世界上第一個像這樣以音樂為主的節慶,從1876年以來,專程前來的聽眾一整天除了欣賞演出、咀嚼音樂所帶來的思想衝擊以外,沒有什麼事可以分心﹔同樣地,在當時的交通條件以及華格納的威名下,有幸受邀演出的音樂家們也無法兼任其他地方的工作,而會心無旁鶩地投入排練工作,創造出接近完美的藝術。

有史以來,歌劇這項藝術,或者可以說音樂這項藝術,從未受到如此的尊重。  


<歷史源起>

glynde01在二十世紀初,有一個像牛頭犬一樣堅毅固執的英國老師約翰˙克里斯提(John Christie),兩次利用暑假造訪拜魯特,深深為這樣的理念所打動。

他家在英國美麗的南部海岸邊,距離倫敦80公里的地方,有座祖傳的莊園「格萊德邦」,身為愛樂者的他原本就常常在家舉行小型的音樂演出,甚至因而結識前來演出的女高音奧黛莉˙米德梅而娶她為妻。1934年約翰˙克里斯提計劃在家裡建造一座劇院,開始一年一度的歌劇音樂節。當他邀請當時科芬園皇家歌劇院的總監、指揮大師畢勤爵士來領導樂團時,畢勤很明快地拒絕了──認為又是一個無聊的有錢人想亂花錢,更何他況還說自己的太太會演出女主角(真是內舉不避親)。

然而畢勤當時絕對不會想到,「格萊德邦」這個名字在三十年後成為「高水準歌劇演出」的代名詞,這座只有300個座位的簡陋劇院後來成為英國最著名、最一票難求的歌劇演出場地──到了1999年,會員候補名單等候期甚至長達25年(2002年起連候補名單也不再開放讓人參加了)。事實上一般人往往認為英國最好的歌劇演出,是在格萊德邦而非科芬園皇家歌劇院。

皇家歌劇院在1997年開始的整修,在三年期間花了兩億英鎊(約一百二十億台幣)多一點。整修期間的勞資紛爭、預算超支和動用大量政府彩券盈餘與公共預算,可說是醜聞一樁。相對地,從來不曾接受政府補助的格萊德邦,在1992年毅然打掉舊劇院重建﹔1994年就以一個全新的歌劇院重新開幕──許多人(包括我)第一眼就愛上這個後來贏得無數獎項的建築,總共只花了三千四百萬英鎊(二十億台幣),全部來自私人贊助與募款。就此點而言,孰優孰劣不言而喻。  


<成功的因素>

picnic-4首先從1934年以來,那些有幸買到票的聽眾,在還沒進入聽眾席、還沒聽到音樂看到演出之前,就已經傾倒於此地獨特的氣氛。演出是從夏季傍晚的四五點開始,但自行開車、或從倫敦搭乘特別火車前來的聽眾,往往會提前一兩個小時前來,在格萊德邦著名的庭園中漫步、野餐﹔這個寧靜偏僻的山谷裡,四周綠油油的山丘、潺潺流動的溪水和草地上的牛羊,好幾個世紀以來就沒有改變過。演出的中場休息長達85分鐘,讓人們可以舒舒服服地用餐休息(除了野餐以外,格萊德邦的三座餐廳提供相當好的正式餐食以及美酒),以準備接受下半場的感官盛宴。當夜色低垂、離開格萊德邦的時候,你會覺得接受了極好的藝術刺激、但同時身心卻又是那麼舒暢。

當然,如果只有優美的環境而無真正高水準的藝術成就,就會缺乏吸引聽眾回來的誘因。約翰˙克里斯提是位熱情的愛樂者,但他其實最感興趣的是舞台設計與舞台效果。因此格萊德邦的演出從一開始就極其重視燈光佈景的質感,衍伸出對於演員戲劇效果的要求,也高於當時大部分歌劇演出。聽眾的耳朵或許不一定靈光,但看到這樣認真的舞台製作,都會有眼睛一亮的驚艷感。

當然,歌劇演出如果只有絕佳的舞台效果而無精緻的音樂,也是枉然。約翰˙克里斯提的熱心與財富是促成這一切誕生的主要原因,但他的妻子奧黛莉作為一個專業歌手兼老闆娘,在音樂節早期提供了那些專業音樂家與業餘愛樂者老闆之間寶貴的橋樑。無論如何,約翰˙克里斯提雖然是位像牛頭犬一樣頑固的英國人,他最寶貴的優點便是尊重專業──雖然他會參與音樂節選曲與製作方向的討論,但他賦予指揮與製作人極大的藝術自由。這是極其難得的胸襟,因為即使克里斯提家族的家道頗為殷實,但也不是那種超級鉅富﹔而這個音樂節盈虧概括承受的結果,也確實讓他幾乎散盡家財。

他也擁有一些好運氣。最大的運氣,是請來了兩位雖然不是猶太人,但因為納粹統治而出走的德國人:指揮家Fritz Busch以及歌劇製作人Carl Ebert。原本不看好音樂節前途的他們,驚訝於克里斯提所答應提供的完全藝術自主、醉心於格萊德邦所提供的藝術環境、氣氛與成就感,後來寧願放棄別處的高薪而持續擔任音樂節的藝術骨幹。在他們的堅持下,格萊德邦的音樂家們在音樂節開始前必須接受長時間的排練,培養默契與藝術共識。這裡不是沒有過明星歌手,例如我們熟知的男高音帕華洛第,女高音蘇莎蘭、寇楚芭絲、佛蕾妮等都曾在此登台,但都是他們尚未發跡的時候﹔一旦成了明星,就很少人能夠接受這種長時間的排練。結果是,從第一屆開始,聽眾聽到的很少是驚世駭俗的偉大聲音,而是資質平均而配合良好的歌手組合。現在還買得到重製得相當好的大戰前的音樂節錄音,佛利茲˙布許指揮、老闆娘米德梅等人領銜的「費加洛婚禮」、「唐喬凡尼」、「女人皆如此」等,可以一窺當時的水準。

約翰˙克里斯提在1962年去世,獲得在西敏寺舉行追思禮拜的榮譽。皇家愛樂管絃樂團與格萊德邦合唱團為他演出莫札特的安魂曲,對他的評價恐怕沒有比以下這句更貼切的了:「沒有很多人能真正地為理想而活,很少人能眼見理想實現,更少人在闔眼前能夠知道自己所奮鬥的理想在身後還能傳承下去。」約翰˙克里斯提就是這樣一個人。  


<近況與評價>

音樂節的曲目走向是重要的特色。雖然約翰˙克里斯提最傾心的是華格納,但尊重專業的意見使得他沒有一意孤行──堅持在格萊德邦的小舞台、小樂隊池演出華格納恐怕會毀了這個音樂節。他最後選擇的是極適合音樂節場地與環境的莫札特歌劇,事實上是在英國是格萊德邦領先帶來了真正好的莫札特歌劇演出。如前所述的幾齣莫札特歌劇錄音,有些是莫札特歌劇全曲的世界首度錄音。音樂節真正的領導劇目是較罕見的歌劇──莫札特的歌劇在1930年代算是罕見的劇目,當然後來成為音樂節所自豪的中流砥柱。

近七十年的歷史中,普契尼的作品只演過三次(兩次「波希米亞人」、一次「瑪儂雷思考」)﹔威爾第的作品出現稍微多一點(最常見的是「法斯塔夫」十次,像「茶花女」只演過兩次),以一個每年演出平均六齣劇目的音樂節來說,以上的數字是相當獨特的。除了莫札特以外,音樂節的主流劇目,包括50、60年代的羅西尼、70年代的理查˙史特勞斯以及80年代的楊納捷克與布列頓。

這樣的方向一方面令人佩服其勇氣,一方面也令人佩服其智慧。佩服其勇氣是因為,罕見劇目對一般樂迷的吸引力低,在票房期望上主辦單位必須有很大的勇氣﹔而且歌手、樂團也較不熟悉,需要更多時間排練。佩服其智慧是因為,演出罕見劇目表示一般人不曾看過該劇的演出,因而也較不會有成見(你可以想像,看過卡拉絲的人對誰演「托絲卡」會滿意呢?)﹔指揮、導演與製作人們在罕見劇目上,也會有更大的想像空間可以揮灑。在大部分的時候,格萊德邦製作的罕見劇目贏得極高的評價﹔而聽眾也樂於年復一年前來接受挑戰。

約翰克里斯提的兒子喬治,於1963年接替父親成為音樂節的總監﹔在他36年的任期中不僅穩固了音樂節的地位,最後也完成了新建歌劇院的歷史性任務。1994年新建的歌劇院落成後,客觀環境的改善,使得音樂節的演出效果不再受限於六十年前的舞台設計,整體而言可說往前跨了一大步。1999年,喬治決定退休,由次子奧古斯都繼承。全世界的音樂節中,像這樣一個穩定由家族經營成功的,現在只有格萊德邦了──在拜魯特董事會的十幾席中,華格納家族只佔四席了。

音樂總監的職位,於1988年從海汀克的手中交給安德魯˙戴維斯,2001年開始則為Vladimir Jurowski﹔音樂節的常駐樂團從1962年開始便是倫敦愛樂,而樂團指揮往往是由年輕的中生代擔任。現在的音樂節每年從五月底至八月底,近年都是大約六種劇目(其中兩種是新製作),共演出約六十場,賣座通常接近百分之百。在每年十月份,格萊德邦巡迴歌劇團(算是二團,由二線歌手組成)會在新歌劇院演出一個月,然後巡迴英國各地。  


<實地聆賞經驗>

house view-2格萊德邦的新歌劇院建築,讓你覺得歌劇還能夠有未來──至少在這個地方,歌劇是可以走入下一個世紀的。新劇院是打掉舊劇院重新擴建的,但部分向地下發展使得外觀不會過度高聳,簡潔的空間設計充滿功能性,使用的材料也配合原有宅邸的整體美。各位讀者未來有機會來格萊德邦時,第一次千萬要小心謹慎地步入聽眾席,否則你會錯失一生難得的感動機會:這是我所看過最美麗的現代化觀眾席,第一個印象是燈光與線條的柔和。全部都是圓滑的木質線條,沒有任何的裝飾物,但溫暖的燈光使得整個空間看起來非常地豐腴。

第二個印象是,觀眾席採用十八世紀的馬蹄型劇院設計!這是華格納多麼反對的東西啊,但在這裡卻改良得多麼巧妙!馬蹄型劇院設計是為了保留舊劇院的親密感,讓更多的觀眾能夠更接近舞台。四層的觀眾席,每個座位都經過仔細調整,不會有視線的阻礙,前後左右的空間也相當寬敞﹔除了最後面的包廂以外,座位頂上的音響空間都相當充足。總之這是筆墨難以形容的優秀設計,恐怕只有到現場才能完全體會,而且這不是拾前人牙慧,而是從古典成規中萌發出真正二十世紀末現代人的智慧結晶。

筆者在2000年第一次前往格萊德邦,聽的是楊納捷克的「顏如花」。幕啟後,舞台設計給人的感覺是絕對的真實感,細緻而不做作,忠實地呈現波希米亞鄉下的一座磨坊。那模仿陽光的光線非常自然,精細控制的結果是,完全沒有不必要的陰影。導演的功力更是一流,從無聊的劇情中找出了許多的著力點,佐以非常細膩的服裝與舞台動作設計。最直接令人驚愕的高潮是,在第三幕那些鄉下的保守群眾得知死嬰之事,同時間破窗而入﹔還有接近劇終時另一件動作(賣個關子,讓有機會前往觀賞的讀者享受震撼),絕對都經過精密設計,也是我在任何歌劇院從未經歷的戲劇效果。

jenufa-1倫敦愛樂管絃樂團在捷克籍的指揮手下展現了捷克文歌詞的古怪線條,並成功地營造幾首詠嘆調的高潮。包括捷克籍的女主角顏如花,歌手的名字我都沒聽過,音色也不令人驚艷﹔但對於舞台的熟悉度、互相之間的默契與聲音動作上面所展現的戲劇張力,都接近完美──繼母與顏如花的對手戲,簡直看得令人喘不過氣來。Macckeras指揮維也納愛樂的CD版本非常出色了,但我在格萊德邦感受到的音樂力量超過唱片──一齣原來無聊的戲劇在這裡的舞台上變得有血有肉。

史特拉文斯基「浪子的歷程」,則是另一種風格。1903年完成的「顏如花」,可說是浪漫主義、波希米亞地方色彩的寫實劇,追求的是戲劇張力。作於1951年的「浪子的歷程」則是現代復古風格的諷刺劇,追求的是如何富有想像力地描寫幻想與寫實之間那條微妙的界線。格萊德邦的這個製作,更加令人激賞﹔但如同這齣歌劇本身一樣,需要開放心胸的欣賞者才比較能體會其好處。

舞台上所有的角色,活在一個淡色斜線條的景片世界裡(十九世紀末的一種繪畫風格),包括佈景與服裝都是這種看起來漫畫般的風格﹔初看時覺得誇張,但稍後便覺得相當貼切這齣戲的新古典風格音樂。最成功的處理,是在第二幕湯姆的家被拍賣時,原來彩色美麗的家竟然轉變成完全灰色調的黑白電影風格,燈光瞬間打亮時贏得整場熱烈的掌聲﹔另一個別出心裁的設計出現於最後面的瘋人院場景(照例賣個關子)。不能怪我專提這些非音樂部分的表現,因為這畢竟是一個成功的製作最先引人注意的部分。歌者中自然以魔鬼shadow的表現最好,而他與湯姆的數個重唱場景更是音樂中最傑出的部分。在幕落後演唱的五重唱,整齊而和諧地在劇院內迴響,那溫暖的音響證明了這座歌劇院傑出的音效,更是我很少在其他歌劇院內聽到的。

在格萊德邦的兩天,是我這輩子最好的現場歌劇經驗。何時台灣能有一個有能力的人,像林百里熱愛張大千一樣,如約翰˙克里斯提熱愛歌劇一般,帶給這塊土地一個永續經營的歌劇院/歌劇節?格萊德邦新劇院的迴廊外,約翰˙克里斯提的半身雕像仰頭望著(他生前無緣看到的)新劇院,仔細端詳的人無不動容:好像過世的父親看著長大成人的遺腹子,憐愛與驕傲溢於言表。你若有機會到格萊德邦,享受美麗的演出之餘,別忘了向這位奇人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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